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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的工地上,有最痛的诗篇|单读

2023-05-10 14:56:27

前几天,我们发布了偶遇出租车司机的散文,引起了很多人对素人写作的关注。


 5 月1 日,桂冠工人诗人颁奖礼活动将在单向空间爱琴海店举行,这是吴晓波频道和单向街联合发起的活动。我们采访了拍摄工人诗人电影的导演秦晓宇,前桂冠工人诗人陈年喜和备受瞩目的诗人老井。面对无法回避的生存压力、安全隐患,在几百米深的黑暗地下里,诗歌成为他们最有力的武器,宣泄情感的出口。




 诗歌不是一个改变现实的方法 


采访、撰文 | 是鸭


▲秦晓宇在片场


单读:现实生活中,我们其实很少会把工人和诗人两种身份联系起来。您作为工人诗人《我的诗篇》《炸裂志》的导演,为什么会想到关注这个群体?


秦晓宇:我本身不是工人,而只是诗人。我看他们写的诗,最触动我的是诗里有现实世界性,充满了具体而微的深度现实。这些诗不仅仅是一种修辞,而是一种人生经验。这些诗歌帮助我们了解当代中国的生活,那些不大为人所知的生活,它是一种隐晦。这是一种矿洞之中的心灵经验,是转型中国的交点,是现实和文化的交融,不是书本上得的。


单读:在拍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?


秦晓宇:拍摄中最大的困难之一是公关上的困难。拍摄时我们需要做很多的协商、勾兑的工作,有些企业可能会有不符合安全规定的设施,所以不会轻易允许你拍摄。他们害怕镜头下有不经意的曝光。另外拍摄中也会有危险的隐患,,我们在拍摄时有次石头突然掉下来,就砸在我们身旁。我觉得纪录片是打开这世界上的另一种生活,它呈现一种见所未见的生活,又和我们的日常生活密切相关。


单读:很多人不了解工人的生活,而且像电影《我的诗篇》其实获了不少奖,但是还是很少人知道它,是不是因为前期宣传的力量不够?


秦晓宇:我觉得这是一个文化工业的问题吧,流行文化商品培育、塑造了观众。很多人不愿意看这种片子,它在还没有进入市场前,市场就对它关闭了。比如我们这样的影片,投资人还是会从一个商业片的角度来衡量,他会问你这里面的票房回报、商业盈利是什么。另外纪录片还是一个小众文化的东西,在西方也是一样,不是某几个人就能扭转的。你只能默默努力,让它逐渐建立一个小的文化生态。


▲诗人许立志


单读:这些诗歌的实际意义是什么?


秦晓宇:它呈现了转型中国的牺牲、代价与卓绝的经验,这些诗歌的价值在于一种自我建设的归属感。一个人想某些重要的问题,他是先知的方式,许许多多的人进行这样的思考,就是一种普世价值。变革不仅是疾风暴雨式的,它有时很内在,润物细无声——当那些词语进入到我们的世界,改变随之发生。改变是从自我到群体,再到不同的阶层。读了这些工人诗之后,会打破一种普遍的“心安理得”,尤其对于消费行为的心安理得。


单读:我特别喜欢您这个“消费行为的心安理得”。


秦晓宇:美国《时代》周刊曾发表过一篇文章,叫作《为你的手机而死的诗人》,写的是了的富士康诗人许立志。它这个标题就是以产品为中介,把消费者和生产者,死者和我们联系在一起。


单读:所以本质上工人的生活没有因为诗歌得到改善。


秦晓宇:诗歌是不是一个改变生活境遇的好的方式,改变生活状况有很多更好更有效的方法。世界是资本的裹挟,是物质上的收获。艺术家、小说家的作品有卖出好价钱的可能性,但诗几乎没这可能性。最好的中国诗人是靠其他途径来谋生的。


单读:那他们坚持写诗的原因是什么?


晓宇:就是纯然喜欢写诗。写作对他们来说是生命本身的需要,它微妙、重要,又无可替代。这些诗歌对他们来说不是一阵轻烟,反而是涵盖了他们丰富的人生阅历,而且对别人也有启示的价值。


 文学是饿出来的 


▲陈年喜在工地写诗


单读:您现在还在做爆破工的工作吗?


陈年喜:我现在已经没有做爆破工了,在贵州遵义做一个文案工作。 15 年的时候我做了个颈椎手术,实在不能承受那样强度的工作了。


单读:很多人不了解爆破工的工作内容,可以和我们具体说一下吗?


陈年喜:爆破工简单的说就是要去山体深处,打山洞找矿体。但是山体结构是很复杂的,你有可能打到最后发现根本没有矿体,或者你本来就打不进,那这样的情况多了,企业就很可能破产,所以做爆破工变动是很大的。我们经常就靠同事间串通,比如谁那有个矿缺人,叫我呢,我就会去。我做爆破做了 16 年,去过一百多个地方,长白山、新疆、韶关、内蒙啊我都去过,但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干够一年。


单读:您印象最深的一次经历是什么?


陈年喜:我记得是 2002 年 3 月,正月十几,下大雪。我们坐高价大巴去新疆天山那边,矿洞灰尘很大。风钻的工作是需要用水的,当时我们用一个储水罐,把水烧开,从水管运过来,但是外面温度零下 20 多,水一下就冻住了。我们在那呆了 19 天,灰太大了,能见度太低,最后什么都没找到。那年是我很惨的一年,光是电话费、路费就花了一万多,也没赚到多少钱。爆破的工作不只是风险大,而且是很靠运气盲目寻找的一个活儿。比方说刚联系我说找到个矿说你来采吧,等你还没到呢就叫你别来了,突然来个大检查,这事就黄了。所以你会到处跑,有时候就是空跑。


单读:很多人因为您的诗《炸裂志》认识您,拍完工人诗人的纪录片后您的生活有改变吗?


陈年喜:拍完纪录片后的确是有些变化的,比如说知名度肯定说有提高的,但是生活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。我因为写诗的原因认识了现在的老板,她自己也是一个优秀的女诗人。我在这里做一个宣传文案的工作,我之前高中毕业也做过类似的工作,相比之前爆破的工作没有什么风险,也更有保障,我觉得挺好的。



单读:离开了工人的工作,对您的创作有影响吗?


陈年喜:老实说是会有影响的。现在生活状态不一样,心境也会不一样。人到中年改行不是个容易的事情。对于新世界,我没有太多的感受;以前的生活,我又觉得缺乏了痛感,我感觉我现在游离在那个世界之外,是一个回望的姿态。艺术、表达形式可能提高了一些,力量就减弱了。 2017 年的时候我写了 4 、 50 首诗,散文 30 篇,大概有 10 万字吧,也是描写当时的生活,今年可能会出版。


单读:现在还有写诗的热情吗?


陈年喜:我现在写诗很少了,主要是写散文。我从高中毕业开始写诗,写了 7 、 8 年, 1997 年我结婚、生小孩,就放弃了。 2010 年我开了博客,在那上面写了 4 、 500 首诗吧,就觉得生活特困惑、迷茫。诗歌是一个特别快的语言形式,它不像散文、小说。你看 10 年前的散文、小说,优秀的依然很优秀,你拿现在的要求去看过去的诗歌,比如那些 80 年代的朦胧诗,你就会觉得不成熟。


单读:平时有喜欢的作家、诗人吗?


陈年喜:我挺喜欢高尔泰、北岛的,因为他们生命轨迹和别人不一样。我觉得文学其实只能从两个地方出来,一种是饿出来的,一种是撑出来的。饿出来的有一种真实的饥饿感,有一种人性的忧郁,撑出来的总想表达饿出来的那种人生状态。当代诗人虽然熙熙攘攘,但是很少有沉积下来的。我特别关注到现在女诗人的诗比男诗人写得好,好几个女诗人不错,比如蓝蓝、李南,她们的视野更开拓一些,有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双重信息。


单读:最初为什么会想写诗?


陈年喜:写诗是我的情结,一个很早的心结。中国诗人的队伍其实很庞大,但是诗人是不可能靠稿费养活自己的,小说可以。诗歌对我来说是一个适合表达生活状态的方式,它简洁的语言、结构,很适合表达自己的思想、情况。


 我的生活和从前一样 


▲老井在出事故的井前


单读:能和我们聊聊煤矿工人的工作吗?


老井:我做煤矿做了 31 年, 1988 年进的矿吧,我之前干过很多种工,做的工种比较杂。我现在做的是井下电气工,是个二线活。一线的就像采煤、挖煤,劳动强度会比我大一些。我每天工作 9 小时,一天一个井,一周休两天。和那些 660v 、 1140v 、 3300v 、10000v 的强电打交道,检修那些电缆、高低压开关、变压器。工作里要很小心,眨眼就是错。


单读:我看您很多作品都是和煤矿工的日常生活有关的,比如《煤火》《矿难遗产》读起来都很沉重,但《地心的蛙鸣》里有些句子又特别浪漫。


老井:这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,不是我故意渲染什么,这些都是如实地反映了我们当下的生活。《地心的蛙鸣》是我在当井下掘进工的时候写的,掘进工做完了工作,采煤工才能采煤。至于浪漫嘛,我觉得必须浪漫,生活已经够苦了,如果不写诗会更苦,算是一种苦中作乐吧。


单读:您最喜欢自己的哪部作品?


老井:《老井》吧,这是我写的第一首诗。写得也是我们煤矿工人的生活,我就是因为这首诗取名叫老井。这首诗我从未发表,我也没想好发表的时候。这是我 2005 年写的诗,很有现实主义的味道。我从日本鬼子进中国开始写,写了整个煤矿工人的历史。


单读:写诗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?


老井:算是一种业余爱好吧。我们工人有很多业余爱好,有的爱打牌,有的爱喝酒,有的爱玩游戏。我就爱写诗,是一种消磨时间的工具吧。我除了写煤矿工的生活,我也会写个人情感、景物方面的诗歌,算是一半一半吧。


单读:那您有写作的目标吗?


老井:我在纪录片里也说过“在这个世界少 200 年以前没有大型煤矿, 200 年以后也许也没有,这是段特定的历史时期,又赶上现在我们是社会转型期。所以井下的一些事情,需要让人知道。不仅让当代人知道,也要让以后的人理解。”在这种企业转型的时刻,我想为自己的生存做见证。我有 30 多年的工龄,我觉得这是我的一种职责吧,留下一些东西。



单读:您觉得煤矿工人的生活怎样才能提高?


老井: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难的事情。这不是几个人、企业的事情,这是需要整个社会努力,国家层面的事情。企业当然有一部分的责任,比如它们可以制定一些更人性化的规章制度,不要那么刚性。但是就像在煤矿最黄金的那十年, 2002 年到 2012 年,每年都有 5 、 6 千人遇难。这还只是国有企业报的数量,算上隐瞒的应该会更多,因为煤矿事故遇难的人数量仅次于交通。中国煤矿工人为时代发展付出太多,这不公平。我觉得国家可以出一些优惠政策,扶持一下。


单读:您的家人、同事支持您的创作吗?


老井:家人一开始是不支持的,觉得你工作都做不完还在那写东西,他们觉得写了有什么用呢?又费脑子,又伤身体,还不如多睡一会儿。他们也害怕我工作的时候工伤。但是没用,说服不了。大部分同事就是希望我多写些煤矿工人的苦,其他的倒没什么了。


单读:您的生活有因此改观吗?


老井:我的生活坦白说没有任何改观,反而是些负面的吧。比如经常接受领导的批评,觉着我写的东西是在给企业抹黑。煤矿这个行业太重要了,发电、炼钢都离不开煤矿,军用、国防都很需要。煤矿这个行业呢今年好点了吧,虽说是煤改气,但是一方面天然气产量不够,不能完全替代煤矿,另一面改不成功,煤矿行业反而反弹了。去年能拿到两千多吧,今年三千多了。


单读:最近有什么开心的事吗?


老井:开心的事啊,你们来采访我就挺开心的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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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辑 | 是鸭

图片来自电影《我的诗篇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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